欧城散记之一：

斗兽场上倒下的罗马城市

罗马斗兽场留给今人的震撼是无以伦比的。这种震撼，既在于平地上矗立起举世无双的雄浑建筑；更在于从斗兽场上倒下的是雄捍刚强、秩序严密的罗马精神以及伟大的西罗马帝国。公元八世纪就有贝达神父预言“几时有斗兽场，几时便有罗马；斗兽场倒塌之日，便是罗马灭亡之时”。20世纪最杰出的城市建筑与城市史泰斗芒福德在他的《城市发展史》中也说，罗马生活方式以及罗马城市的遗产的毁灭命运，明眼人很早就能从斗兽场中看出来。

斗兽场对今人的震撼，可能不因为你第二次第三次去而衰减太多。我在2008年就曾经参观过一次，今年9月份再次去参观时，依然就像第一次去时一样，受到震撼：震撼于它久经风雨洗礼，自建成至今近两千年而不倒；震撼于它高57米、占地2万平方米，能盛得下近十万人前来观战的庞大体量；震撼于它曾经一次次上演生死悲剧：就在一刀一枪、一退一攻的瞬息之间，活灵灵、雄赳赳的奴隶或野兽就惨嚎一声血涌如注，浸透了地下专门铺设用来吸血的沙土。

从历史的角度来看，斗兽场上倒掉的，不止是为了求取自由而不得的野兽与奴隶。斗兽场上倒掉的，是一代天骄罗马人。他们一次一次东征东讨，一次一次凯旋归来，不过，他们最后还是在自己的国土上，在自己营造的斗兽场上倒掉。

罗马人具有优异的攻城掠地、征服外族的才能，在通过扩张保存自身这一点上，他们远甚于其他文明。在当今的欧洲、北非、亚洲的许多地方，罗马帝国都留下他的遗产。但当他们打下版图辽阔的城市之后，他们恋恋不忘的是修建一座座凯旋门，煞费苦心的是创造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斗兽场。凯旋门代表着成功，斗兽场则寓示着纵欲。罗马城直至很晚才有第一份记载城市各主要设施的清单，312-315年的官方调查得出的数据是，罗马有大理石凯旋门36座。至于斗兽场，要知道西罗马的一些中小城市、小城镇都有容纳得下数千人至数万人的斗兽场，有的斗兽场的建造时间更早（比如庞贝），罗马城内的这个斗兽场不过是登峰造极之作，不过是古罗马浩大、奢华、残忍、无度的最高象征而已。

据传，现存的我们在罗马城中心看到的斗兽场，是由四万名奴隶，在八年内完成。斗兽场完工后，这里举行了百日狂欢，三千名角斗士、五千头动物被杀害。这巨大的狂欢只是序曲而已。自斗兽场建成之日起，无论是皇帝贵族们们出于庆功的目的，还是出于感官刺激以弥补心理空虚的需要，斗兽场都成为罗马人消磨斗志的地方。上层靠举办这类活动获得再度横征掠夺以弥补演出开支的理由；下层无产阶级本来就靠施舍休闲度日，他们受到压榨，走向斗兽场获得“补偿性发泄”成为他们活着的理由之一。上下相合，使得斗兽场的活动既不缺少导演，也不缺少观众。在斗兽场这个地方，罗马帝国终于找到了一个壮观的建筑形式与一种公开的仪式，得以与民同享病态的狂欢，得以共同塑造病态的集体性国民精神。

当物质资源（连同技能）极度地向斗兽场以及类拟的庆典工程、休闲工程、享受工程集中的时候，流向民生的资源是十分有限的。在罗马城，供水管道、地下排水沟以及筑路等三种设施的成就虽然较高，但在使用与配套上却很不合理、效益很差。其他各类市政工程、基础设施则更是无法满足罗马城市需要。城市史学家芒福德在他的巨著《城市发展史》中，反复提到古罗马低劣的城市管理水平，认为罗马城从未满足过自身的需求，一些较小的外省城市都比它管理得好。在浩大奢华的斗兽场的另一面，垃圾遍地、污水横流、下层人民不堪其苦。史书记载，在罗马帝国最兴盛最荣耀的的时代也会有一连串的瘟疫来拜访它。罗马城市事实上已处于图有其表、外强中干、功能极度不健全的阶段。于是，更多的人开始远离，一度座无虚席的斗兽场上，开始出现空位。

罗马灭亡的原因始终是个未解之谜，当代史学家就此展开的争吵，时刻也没有停息。有人认为当时罗马的农业已渐渐衰落；有人认为气候变化导致罗马降水量不足而灭亡；有人认为罗马城市的供水管道中含铅，导致长期使用这种铅水管的罗马人智力低下，已无法应对外来的危机，还有人认为带来生育的有效性行为太少，而不来带来生育的无效性行为太多，引起人口下降。这些原因，多数是外因，多数也都有一定道理。庞然大物如罗马的倒下，当然是那时国内国际综合因素的影响所致，这是千真万确的。但今天我们站在罗马斗兽场，在惊叹罗马恢弘的构思、杰出的动手能力的时候，我们当然也有充分的理由这样去想：这样一群人，如果不是自己打败自己，如果不是把精力用于损害自身的肌体与灵魂，恐怕没有什么蛮夷能轻易击毁他们吧，恐怕没有他们武器困难他们逾越不过去吧。

按照今天的思维来推测当初的场景，也许我们会有一个新的疑问：难道古罗马的皇帝们想不到，斗兽场空耗罗马君民多少精力，而这些精力本来可用于建设罗马、发展罗马？答案也许在罗马皇帝与他的决策班子们自身陷入了思想的悖论。一方面，他们也担心穷奢极欲，将会有灭顶之灾；但另一方面，他们更担心眼下的奴隶们造反，担心周边的下层反抗，所以才凭借这种威仪的建筑，假以慈善施恩的形式，诱使奴隶与下层民众将他们的斗志、精力消耗在这血腥的斗兽场。

罗马人与罗马城市确实有悲剧的一面。这个产生了人类最伟大的秩序理念与最严密的法律思想的地方，其组织系统内部竟是如此混乱不堪，其城市躯体竟是如此畸形不堪，其始初的勃勃生命力竟是如此被挤压与扭取。危机慢慢地累积，而这样一种系统性的风险，看来已经没有任何有效的机制使得它得到避免发生。在那个巨大的斗兽场，上万观众一起起立，狂啸不已，他们把手指向下，既宣告了场上求生的奴隶的死，也一次又一次宣告了他们罗马之城的之死。（作者系国家发改委城市和小城镇改革发展中心研究员）